龍馬夜行by夏笳
一
龍馬獨自在月光裡醒來。
冰冷的夜露一顆一顆滴在額頭,沿著鋼鐵鼻樑蜿蜒而下。
咚。
他用力睜眼,生銹的眼皮與睫毛摩擦,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暗紅色的巨大瞳孔中,映出小小一抹銀白。起初他以為那是月光。仔細看,卻是水泥縫隙中的一簇白花,被他鼻尖落下的露水滋潤,開得生氣勃勃。
他情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嗅一下花香,卻什麼也沒聞見——畢竟他並非血肉之軀,從來也不曾聞見過什麼。空氣湧入鼻孔,在機械零件之間的縫隙中噝噝流淌。他感覺渾身癢酥酥的,好像每一片鱗甲都以不同的頻率震動,於是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從鼻孔中噴出兩道水霧。小小的白花在霧柱裡簌簌搖動,近乎透明的花瓣上掉下一顆顆水珠。
龍馬慢慢翻轉眼皮,抬起頭來看身外的世界。
世界像是已荒蕪很久了,與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他還記得自己曾立在燈火通明的大廳中央,面向中外遊客搖頭擺尾,驚起一片嘖嘖讚歎。還記得入夜熄燈之後,博物館裡的其他住客們交頭接耳,各種陌生的語言驚擾了他的夢鄉。他不記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大廳已頹敗不堪,牆壁傾斜開裂,裂縫中藤蔓叢生,在風裡沙沙沙地拍打葉片。屋頂的玻璃天棚被樹藤鑽出許多大大小小的洞,露水順著月光,叮叮咚咚淌下來,像大珠小珠落玉盤。
博物館大廳現在變成一座衰敗的庭院了。龍馬抬頭四望,其他住客都不知去了哪裡,只有他獨自立在殘垣斷壁中做了不知多久的夢。他從天棚上的洞裡看到外面的夜空。夜空藍得發黑,星辰一顆一顆發光,像銀白花朵綻放,這也是不知多久未曾見過的景象。他想起家鄉,在靜謐的盧瓦河畔,小小的南特城,璀璨星空倒映在水裡,好似一副油畫。而在這遙遠的大都市里,天總是灰濛濛的,白天像一層厚厚的膜,夜裡因緋紅豔綠的燈光而變得愈加渾濁。
如今這星空與月色讓他思念起家鄉。河中小島上,一座小小的作坊,那是龍馬誕生的地方。工匠們用細若髮絲的筆觸描繪出設計圖,又按圖索驥,做出一個一個配件,拋光,噴漆,組裝成型,描繪一新。他龐大的身軀足有47噸重,由上萬個零部件構成,鋼筋鐵骨木鱗甲,立起來煞是怕人。然而他身體中的齒輪、卷軸、馬達和纜繩,又相互配合得如此絲絲入扣,令他氣韻生動,四蹄矯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俯仰間藏龍臥虎,行走似淩波微步。
他有著馬的身體和龍的頭頸,有長須、獸角和琉璃般的暗紅雙眼,周身金色鱗甲上刻有大大小小的漢字,“龍”、“馬”、“詩”、“夢”,其中包蘊著創造他的能工巧匠們對於千山萬水之外另一處古老文明的浪漫幻想。他是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一個馬年來到這裡的。“龍馬精神”是這裡人們愛說的一句吉祥話,這賦予他的創造者們以靈感,令他有了現在神話般的模樣。
他還記得在廣場上巡演,昂首闊步,穿過黑鴉鴉的人群,還記得孩子們好奇的眼神和嘖嘖驚呼,他們被水噴濕後興奮的尖叫。他記得回蕩在空中的曼妙樂聲,其中既有西方交響樂也有中國民樂,它就按照音樂節拍優雅地挪動四蹄,緩緩前行。他記得遠方街道和建築,像棋盤一樣鋪展開,在灰濛濛的遼闊天空下一望無際。記得共同演出的機械蜘蛛,身量與他不相上下,八條長腿張牙舞爪。他們一起演了三天三夜,講述一出完整的神話故事。創世神女媧派龍馬下凡巡視人間,遇到從天庭溜出的蜘蛛四處作惡。他們激戰廝殺,最終化干戈為玉帛。大地重獲安寧,四海祥和,風調雨順。
演出結束後,蜘蛛便回到故鄉,留他獨自在這陌生的國度裡鎮守一方。
然而這裡難道不應該是他的另一處故鄉?他是為了慶祝兩個國家的友誼長存才被創造出來,因此天生是一個混血兒。這片土地上的夢與神話孕育了他,在漫長歲月裡口口相傳,轉化為陌生的語言文字,漂洋過海流傳至異國他鄉,依靠鋼鐵與電的魔力而被賦形,就像那些虎虎生風的機器人和太空船一樣。最終他又千里迢迢來到這裡,變成新的傳奇萬世流芳。傳統與現代,神話與科技,東方與西方。究竟何為故國,何為他鄉?
龍馬想不明白,只好緩緩垂下沉重的頭顱。他睡得太久了,直睡到整個世界都變成一座衰敗的庭院。這庭院裡可還有人類居住嗎?冷寂的月色裡,龍馬小心翼翼地抬起前蹄,向外面的世界一步一步走去,鏽澀的身軀一節一節吱呀作響。他從一片裂痕斑斑的玻璃幕牆中看見自己的映射,他的身體也同樣衰朽了。歲月奔騰湧流,逝者如斯夫。如今他鱗甲殘破不全,像從戰場上歸來的老兵,唯有琉璃眼珠裡依舊發出幽黯的光。
曾經車流如織的通衢大道上,參天樹木生得鬱鬱蔥蔥,在風裡婆娑起舞。當樹濤聲停歇時,鳥兒蟲兒便遠遠近近唱起來,唱得天地間愈加荒涼。龍馬凝神四望,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便信步向著遠方走去。
答答的馬蹄聲灑落一路。月光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拖得很長。
二
龍馬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月亮星辰悄無聲息地在天幕上游走,然而沒有鐘錶,也就無從感知時間。
他走的曾經是這城中最赫赫有名的一條大道,如今已變成幽深的峽谷,兩側層巒疊嶂的,是磚石、鋼鐵、水泥與樹木的混合體,是無機與有機、衰朽與生命、現實與夢,大都會與山海經融為一體的產物。
他記得這附近曾有一座廣場,夜裡燈火高照,宛如千年不醒的長夢。然而燈終於熄了,夢也就醒了。這世上原來並沒有什麼亙古長存的東西。
在曾經是廣場的山谷裡,他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景象:成千上萬鋼鐵殘骸堆疊在一起,仿佛皚皚的獸骨,一眼望不到盡頭。那是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汽車,大部分已鏽得只剩下骨架,黑洞洞的車窗門中生出枝椏,向著夜空中刺去,像是徒勞地想要抓住些什麼。此情此景,讓龍馬感覺到一絲莫名的恐懼與憂傷。他垂下頭看了看自己鏽跡斑斑的前蹄,自己與這些汽車有什麼不同嗎,難道不應該一同在這裡長眠?
沒有人能夠回答。
一片鱗甲從胸前掉下,滾落到鋼鐵殘骸中去,月色裡一串沉悶的迴響。遠遠近近的蟲兒靜了一瞬,又歡快地繼續唱了起來,仿佛掉落的不過是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他愈發恐慌,只能加快腳步繼續前進。
廢墟中傳來吱吱的聲響。那聲音細弱而淒涼,與鳥啼蟲鳴的調子都不同。龍馬循聲而去,用鼻尖在荒草中一路翻檢。陡然間,在一處洞穴的陰影中,他與一雙小小的黑眼睛對視了。
“你是誰?”龍馬嗡嗡地問道。他太久沒有聽到過自己的聲音,感覺很是陌生。
“你不認識我嗎?”一個細細的聲音回答。
“你?”
“我是一隻蝙蝠。”
“蝙蝠?”
“一半是獸,一半是鳥,晝伏夜出,在黎明與夢之間飛翔。”
龍馬仔細打量眼前的同伴。尖尖的嘴,大大的耳朵,一身細細的灰色絨毛,軟軟的身子蜷成一團,身體兩側卻長著薄薄的膜翅,在月下閃閃發光。
“你又是誰?”蝙蝠吱吱地反問。
“我是誰?”龍馬重複了一遍。
“你不知道自己是誰?”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龍馬回答。“我叫龍馬,既是龍又是馬。我起源於中國的神話,卻誕生在法國。我不知道自己是機器還是動物,是活著還是死了,還是根本不曾有過生命。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月夜裡行走,究竟是真實還是一個夢。”
“像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蝙蝠歎息道。
“什麼人?”
“沒什麼,你讓我想起一句多年以前的詩。”
“詩?”龍馬依稀認得這個字,卻半懂不懂。
“是的,我喜歡詩。”蝙蝠點頭。“當寫詩的人終結時,詩就更顯得可貴。”
“詩人終結?”龍馬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不再有人寫詩了嗎?”
“怎麼,你看不到嗎?這世界上早就沒有人了。”
龍馬沒有抬頭去看,他知道蝙蝠說得不錯。
“那麼,我們怎麼辦?”沉默一陣後,他問道。
“我們想怎樣就怎樣!”蝙蝠叫道,“人類終結了,世界依舊存在。你看今晚的月光多麼好。你想唱歌就唱一支歌,不想唱歌就安靜地躺著。你唱歌時,世界會靜靜聆聽;你安靜時,就聽見萬物在歌唱。”
“可我聽不見。”龍馬老實地承認。“只聽見蟲兒在廢墟裡叫,叫得我害怕。”
“可憐的傢伙,你的耳朵沒有我好。”蝙蝠同情地說。“不過你卻聽到了我,這真是怪事。”
“奇怪嗎?”
“通常只有蝙蝠才能聽到蝙蝠。不過,世界這麼大,凡事總有例外。”蝙蝠聳一聳肩。“你往哪兒去?”
龍馬不知不覺說出了心裡話。“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這你也不知道?”
“我只是隨便走走。再說,我除了走路以外也不會別的什麼。”
“我倒是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被耽擱在半路上。”蝙蝠憂傷地回答。“我已經連著飛了三天三夜,剛才又被一隻貓頭鷹追趕,翅膀差點沒被那傢伙抓傷。”
“你受傷了?”龍馬關心地問。
“‘差點沒’就是沒有的意思。我才沒那麼容易被追上。”蝙蝠一邊叫嚷,一邊咳嗽起來。
“不舒服?”
“我渴啦,飛得嗓子冒煙,想喝一口水。這裡的水盡是鐵銹味,我喝不下去。”
“水我這裡倒是有一些。”龍馬回答。“但那是表演時用的。”
“給我喝一口吧,只喝一口就夠啦。”蝙蝠說。
龍馬垂下頭,巨大的鼻孔裡緩緩噴出兩道水霧。霧氣濡濕了蝙蝠小小的身體,在細細的絨毛上凝成一顆顆水珠。蝙蝠展開雙翅,心滿意足地將水珠舔乾淨。
“你真好。”蝙蝠吱吱地叫道。“現在我感覺好多啦。”
“你要走了嗎,去你要去的地方?”
“是的,今夜我有重要任務。”蝙蝠回答。“你呢?”
“我不知道,也許繼續向前走吧。”
“能帶我一段路嗎?我還是累,需要歇一歇,又怕時間趕不及。”
“可是我走得很慢。”龍馬慚愧地說。“我的身體被設計成這樣,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走。”
“我不嫌你慢。”蝙蝠一邊說,一邊輕快地拍動翅膀飛到龍馬右耳旁邊,爪子抓住長長的龍角,身體倒掛下來。
“你看,這樣我們還可以在路上聊天。還有什麼比一邊走夜路一邊聊天更快樂的呢?”
龍馬歎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挪動前蹄。蝙蝠的身體那樣輕,輕得幾乎察覺不到。他只聽到細若遊絲的低語在耳邊迴響:“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